本帖最后由 云中漫步 于 2013-4-16 11:58 编辑
老九点 王庄虽小,可水养人,姑娘们一个比一个漂亮,唐粉兰就是最漂亮的那个姑娘。唐粉兰有一次在河边汰衣裳,被刚吃过待媒酒的邻庄老媒婆“端马头”看到了,在心里一扒拉,唐粉兰就被端马头那张常年吃得油光光的老瘪嘴说给了庄西桥口下的徐海山。 唐粉兰从五里外的王庄到梓赵庄,成了赵庄四队的女社员,大家都叫她粉兰子。 赵庄十八个队,大庄子,虽然都是修地球的农民,嫁到大庄子后,粉兰子心气就有些高了,高也高得有底气,因为嫁的男人会挣钱。 小李在广州一个远洋货船上做大副,待遇好,收入高,每月的定量香油就有八斤。那年头普通社员 一个月一家加起来吃的油也不超过二斤,在大队部剃头的“瘸仙”红宝皱着眉说:“这八斤香油吃下肚子不滑肠才怪呢。” 小李开着大轮船满世界跑,这里停,那里靠,一年只回来个两三趟,却带给粉兰子不少时髦货:百雀羚、香胰子、粉饼、骨头梳子、的确良布料……粉兰也会收拾自己,身上衣裳总是干干净净,没一个补丁,脸上、手上雪花膏搽得香喷喷地,洗澡还擦香胰子,跑到人跟前一阵香风吹过。条苗的的粉兰揪了红方巾,拍闪着一双杏眼,鸭蛋脸的面皮白里透着红,看上去就是跟其他灰头土脸的社员们不一样。 普通社员们日子过得都很寡淡,家里的零化钱都是指望着老母鸡的屁股,粉兰子因为有个会挣钱的男人,日子过得就比一般的社员滋润。粉兰家境好,却会算计,人精明,说到底就是小气,一个巷子的邻居到她家借个笆斗机稻都要拿三瞧四地,用“瘸仙”红宝的话来形容:粉兰子是个抠屁眼吮指头的小气婆娘。 当然了,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朝代,小气人总是不受欢迎的,更何况你的日子过得比一般人要殷实。所以,粉兰子在庄上遭到不少社员的嫉恨。你粉兰子作什么怪啊,不就是小李在外面比一般人多挣几个钱嘛,你粉兰子除了家境比一般社员好点儿,不也是个大老粗文盲啊,扁担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个一字,不也就是个田鸡摔到光场上——白大肚子(文盲)的货色。 有一年夏天,小李回来探亲时给粉兰带回来一只女式钟山表。在那时,除了公社干部、大队支书,普通社员哪里戴得起这么贵重的家伙呀。海山给她戴上表时,粉兰心里面好比一盆脂油墩着,美滋滋地问:现在几点啊?海山看了表壳说:九点。 哦,九点!粉兰把时间记在了心里,她以为表上的时间永远就是九点钟。 粉兰好显摆,下地干活时,总喜欢把个衣袖挽得老高,露出那白花花、亮闪闪的手表来,羡慕死了四队的社员们。那时的生产队长也没有手表,上工收工,总是看太阳估摸着时间,太阳就是口大钟。没有太阳怎么办呢?那就瞎估摸了,肚子饿了,就收工回家。 队长广进得知粉兰有只手表,就跟她商量:“下次上工收工让我看看你表上的时间,省得老是头仰着脖子看天。” 粉兰好宠,队长的话让他很受用,再说又不是跟她借东西,于是很爽气地答应了广进。 第二天上工,四队的女员们集中在场上晒草,广进问正在翻草的粉兰:“几点了?” 粉兰装模做样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九点。” 广进看了刚升起没多久的太阳,疑惑地不解。 过了估摸一个时辰,广进又问她:“几点了?” 粉兰擦了头上的汗珠,看了表:“九点。” 广进看了太阳,抓了脑壳点点头。 毒辣的太阳已经到了头顶,广进匆匆地从地里赶来问粉兰:“现在几点了?” 粉兰看了表,头也不抬就说:“九点。” 广进这下不答应了,冲了粉兰喊:“你怎么老九点啊!”上来扳了粉兰的手腕就看,壳里的时针还真就指在九点上,以为自己糊涂了,还擦了擦眼睛。 这时大队支书正风跟几个干部检查夏收路过四队,看了晒场上还在劳作的社员问广进:“怎么还不收工啊?”广进说:“不好收工啊,我们这里的时间才九点呢。” 正风知道广进是个木足团子,一根筋,有点二百五,忙把自己手腕上的手表递给广进看:个驴广进,都快十二点了!别的队里早收工回家吃午饭了! 被太阳晒得象熟龙虾的女社员们气得一个个地喊起来:“粉兰子你识不识数呀,你抖什么歪呀,老九点!” 原来小李没有记得给粉兰腕上的手表紧发条,所以时间一直就停在了九点上,偏偏广进又是个认死理的主儿,把个不走字的钟山表当神明敬着。这下笑翻了一群的干部和一场的社员们,粉兰也羞得涨红了脸,偷偷除下腕上的手表藏到裤袋里。 这下子,“老九点”的外号传了一庄子。 以后,“瘸仙”每当看到粉兰子下地经过大队部时,总要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问:“粉兰呵,现在几点了?是不是九点啊?”粉兰回头啐他一口,脚下带了风连忙跑开,后面的哄笑声带着讥讽,象茅缸里的绿头苍蝇赶上来: “老九点,好作怪!” “喂,把那表给我戴得了,你又不识数。” “海星不在家,今晚我去给你捂脚吧。” “跟我借个种吧,说不定能生个大胖小子来。” ………… 粉兰跟小李结婚快五年了,同一年结婚的几个后生家的孩子都能扶着爬爬凳子走路了,可粉兰子的肚皮到现在也没个动静。海山每次回来,夜里头东厢房的竹床总要吱呀呀地叫唤半夜,那是俩口子在“打肉仗”,从床头打到床尾,床上打到踏板,都是贪嘴的年纪,舍得去力气。打完肉仗后,小李有时摸着粉兰子的肚皮纳闷:都是一样的地,为什么我的种子下去了,就是不长稻子呢? 婆婆爱香盼孙子心切,小李回来的那些天,夜里也常躲在房门外偷听,里面整出的动静常让爱香听得脸红,觉着自己的儿子壮着呢,种子没有问题,那就是媳妇的地不长稻子了。 不长稻子的粉兰子让爱香越看越来气,有时抓把稻子给院里的鸡喂食,看到粉兰也在时,常拉着个驴脸子指桑骂槐地挪揄:“养只鸡还会咯咯下蛋呢,看你那屁股像磨盘,奶子像汤罐,可惜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爱香盼孙心切,说出的话就戆(方言:不中听),字字如刀,直往粉兰子的心口里扎,粉兰子也不好跟婆婆斗嘴,夜里时常咬了被窝角偷偷啜泣。 小李已经有三个月不来信了,以前都是一个月一封,粉兰子总把信拿给巷子头的春根念。春根二十多点,白净净的,长了一双如女人样秀气的细长眼。春根高中毕业后就回家种地,虽然识了一肚子的字,可春根的父母都是农呆伙,亲戚里面最大的干部就是拐了几道弯的表哥广进,托了这表哥的关系,在四队做记工员。 春根给粉兰子念完最后一封信后,粉兰子哭了一整夜,下地干活打不起精神,两人抬一担草都病害郎当地,直不起腰眼。广进喊了五声,粉兰子也没有抬个头答应,直到广进炸雷似地在她耳朵旁开了花: “老九点,魂掉了啊!” 粉兰子这才打个冷惊,失神地看着广进:“啊……”,嘴张得能塞进去个大山芋。 广进有一天早上喊社员们起来煮早饭上工,喊到粉兰家时,好像看见一个人从墙头翻了出去,揉了揉眼,又是一抹光。广进拍了大门,没有见人应声,就推了门进去,站在院里又使劲喊了几嗓子,还是听不到人答话,径直来到堂屋推开东房门,不由“啊”地一声瘫坐在地上。 那天清晨,整个庄的上空都是广进的嚎喊:“快来人呀,粉兰子上吊了!” 一封拆开的信摊在桌子上,纸张都湿瓜瓜地,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无后”、“离婚”的字眼。 粉兰子被救了下来,婆婆爱香再也不敢嚼舌头根子,她怕王庄的人把她家的屋给掀翻了,小庄子的人都齐心,容不得嫁出去的姑娘被人欺。 小李接到电报后回了趟赵庄,王庄人也没有为难他,只放了句狠话:“要是不要粉兰子,王庄人就带上凿子去广州,把他开的大轮船凿沉到海里去!” 小李灰溜溜地离开赵庄后,粉兰子的肚子也有了可喜的动静,一天大似一天。过了八个月,粉兰子生了个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乐得爱香通庄送报喜的红蛋,对着粉兰子乖乖长乖乖短地,恨不得把粉兰子供到家神柜子上。 孩子取名扣驹,见风长,转眼就能扶着爬爬凳子走路,再一蹦,就背上书包上学堂了。扣驹念书上心,门门常考一百分,奖状贴满了一面墙,笑起来时,一双细长的眼睛让人见了心生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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